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天,我离开了乡村,随着父母来到了国营农场。住在深山里,除了山还是山。我觉得山区的夜,乌黑茫茫,夜雾也茫茫。天上的星光多么遥远,月亮躲在山尘尘下不肯出来。我们居住在生产队,周围是黑茫茫的群山。没有灯光,没有电灯的夜是枯燥无味的。劳累了的人们,早已进入了梦乡。惟有远处守夜人那盏高高木杆上的风灯(也叫马灯),若有若无地闪亮着。
——后来,我才偶然得知,那盏灯是李老头的守夜之灯。可是,为什么李老头要在偏僻的山那边点着那盏孤灯守夜呢?我无法知道,我还小。因此就成了我心中的悬念与一个谜。
原来李老头守夜,那是生产队里派去的差事。他守的是一块苗圃地。地里有一垄一垄望不到边的橡胶小苗。嫩嫩青青的胶苗,吐着铜色的叶片片,那是野兽们垂涎欲滴的盘中餐。这种诱惑在夜幕的掩护下,它们会丧失斯文,携儿带女倾巢而出去破坏蹂躏农垦工人的劳动果实。派李老头在风灯下守夜,守护的就是那青嫩的橡胶苗。
为了不让野兽们糟蹋他的领地,每到傍晚天黑之际,李老头就把那盏风灯擦拭得贼亮贼亮。然后给风灯添注满油,划亮火柴,点亮风灯。他把风灯玻璃罩压上。毕恭毕敬地象天安门升旗的仪仗队一样,庄严地把风灯挂搭上绳钩。用长满老茧的双手,捋着绳子一端,一下又一下地拉动。双目炯炯有神地注视着风灯徐徐滑升起在高木杆子上。直到这时他爬满皱纹的脸才漾起了得意幸福的笑意。站在高高的土埂上,望着被风灯照亮的苗圃地与旷野,他陷入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沉思。
春夏秋冬,岁月流转。在这莽莽的大山里,李老头显得伶仃而孤独。生活的单调,夜里的枯燥。白天干活,晚上守夜。在他心中,他没有孤单,橡胶苗、苗圃地就是坚守的领土,风灯就是他的伴。几度风雨,他与风灯风雨同舟,结下了深厚的感情与不解之缘。在生产队里,李老头的工作是平凡的,以致有一些职工差不多都忘记了他的存在感。因为常年累月与大山、苗圃、守夜打交道。时间长了反而自己给自己刷了存在感。当有一天假如不在大山里,他就会六神无主,牵牵挂挂,寐食不安。在他眼里,那块苗圃地就是他神圣的守护领地。以致山里的野兽们,只要见到那高高木杆上的风灯,就知道那倔老头的猎枪不是显摆作秀的。
我读上初中了。那是周末的一天黄昏。李老头的儿子邀我到他父亲守夜的苗圃地去玩,我巴不得就同意了。
我俩走了约半个钟头的山路,好不容易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我心中猜念已久的地方。这是高山狭缝里腾出的一块平地,它被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沟从中划成了东西两边。依着小河旁有一间茅草搭建的船形屋。一位五十出头的老汉就杵在那山风吹拂的土岗上,手搭凉棚地放眼远瞅着偌大的苗圃地。我心里猜,一定是我同学他爸——李老头了。见是儿子来了,他展露了笑容。他渴望儿子常来体验这里的生活,见证他这段经历,将来在孙子面前能替他刷一下存在感,去讲述爷爷的故事……
这次儿子并不打招呼就直接把我拉上作伴,见是我也来了,他尽起了东道主之热情,生起碳火烤木薯。这山里什么都缺和匮乏,唯有木薯可不缺。这是李老头种在苗圃地旁生长的木薯。顺手拨回来就能火烤充饥。我爱碳火烤的木薯,它不但有那种烤的香味道,且可口,让人吃了欲罢还想。
渐渐地天黑了。李老头和往常如出一辙地把那盏风灯点亮起来,小心翼翼地挂在木桩上的桅杆。神情显得庄严而严肃。我深深地被感动了。我暗地里不由自主地为他的专注肃然起敬。
月蒙星隐。李老头把儿子捎带来的“剥皮昌”小鱼干片掏出来,贴近鼻子嗅了一下,他这动作仿佛是要证明它的货真价实。借着碳火的光线,他将筷子夹着的鱼片干慢慢地移往碳火上文烤。片刻之后,一股腥咸的烤鱼味毫不客气地窜起,芬芳四溢地弥漫在整间草屋里,久久缭绕不去,把人馋得垂涎欲滴。
只见李老头把烤熟的鱼片往嘴唇边一送,舌头舔了一舔,便得意地往杯子里斟上满满小杯的山兰米酒。嘴里连声“啧啧啧”地眯起笑眼,他仰起脖子呷了一口,还捋了腮帮子下边的小胡须,得得瑟瑟地哼起郭兰英演唱的脍炙人口的那段歌词来:
朋友来了有好酒,
若是豺狼来了
迎接它的是猎枪……
唱着唱着,他起身攥起那支火药枪来,显摆起瞄准姿势,真把我俩逗得乐了起来。他仍然兴趣不减地呷着酒,反复唱着滚瓜烂熟的那句歌词,声音象刀郎般的沙哑,沧桑而充满着男人味。李老头对咸鱼片的嗜好,与那一副旁若无人的高兴劲头,直把我看呆了。这样一位老头在酒的作用下,竟然歌声如此之震撼,真让人不难理解。就使李老头一个人的时候喝闷酒,他都心明着,醒着。每隔一会儿他就不忘拉动风铃的绳子,让风铃发出预警野兽之声响。
夜深了。山区的夜是凉意的。每次夜里,李老头都不忘巡逻。这习惯是他定下来的,风雨不改。每次深更半夜起来巡逻,他会背上那一支古老的火药枪。提着铜锣,边敲边走边吆喝。就象电影《平源游击队》打更的更夫,在向潜伏在黑暗之中,或山旮旯里的野兽们发出振聋发聩的警告。
我不知所以然的被那突如其来的锣声惊醒。头一回经历这夜的动荡,我俩都倦缩在被窝里战战栗栗起来,无法入睡。不知外面发生了啥?渐渐地那“咣、咣、咣”的铜锣声音由强变弱,逐渐消声而去……
这么多年过去了。城市与乡村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那五光十色,变化万千的各种灯光灯饰不胜枚举。然而,对于那盏李老头在大山苗圃那盏守夜的风灯,我有四十几年没见过了。那是远去的灯火,都已成了过去,再也不复见到了,然而,它一直亮在我心里……
作者简介
陈宋程,农垦二代,1975年在海南农垦东升农场高中毕业参加农垦工作,在农场当过工人,在场文艺宣传队当过演出、创作员;当过电影放映员、场宣传科、场长办干事;当过场橡胶胶厂厂长、书记。2016年退休。爱好写作,发表过散文丶随笔多篇。